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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 135、第 135 章
——番外篇——
郑霜银一贯守礼, 留在原地打招呼,邓唯礼却冲滕玉意招手 “阿玉,来,有要事相商。”
滕玉意心里痒痒的, 对蔺承佑说 “你等我一会儿, 我去同她们说说话。”
蔺承佑瞟了瞟对, 妻子素来与这几位同窗交好,这一碰指不定聊到什么时候, 转念一想, 正好手头有桩案子的嫌疑人就住在西市,便笑说 “我去旁处忙点别的事,对那东风楼的酒水不错,你若打算跟她们长聊,不妨到楼里坐着慢慢说。”
说着示意宽奴进酒楼帮滕玉意做安排,自己朝另一头去了。
这厢滕玉意同几位同窗进楼,宽奴为了方便几个人边饮茶边说话, 特地挑了二楼靠窗的雅间。
“你买这么多渔具做什么?”邓唯礼摘下帷帽,露出里头的装扮, 花梳满髻,明眸皓齿。
“此去濮阳和江南,途中少不了走水路,怕船上聊,打算捕鱼烤着吃。”滕玉意亲自两人斟茶。
邓唯礼笑 “你素来会吃,别把渭水里的鱼都吃光了。”
滕玉意乜斜她 “那也得你邓唯礼同行才成, 单凭我们几个是吃不动的。”
郑霜银拉住两人 “打住。一见就拌嘴,别忘了还有正经事要说呢。“
说着对滕玉意说 “阿玉,你猜我和唯礼刚才碰见谁了。”
滕玉意手中茶杯停在唇边 “谁?”
“彭大娘和彭二娘。”
滕玉意一愣神, 自打彭震公然谋反,她已许久没见这对姐妹了。
前不久彭震及其党羽伏诛,彭女眷按律本因充入掖庭为奴,圣人和皇后一念之仁,下旨将彭的几个女眷发放了,但毕竟是罪臣属,即便不必为奴为婢,日子想必也极不好。
“彭夫人贫病交加,前不久病逝了,彭花月和彭锦绣为了维持生计,现如今在西市一绣坊替人洗衣裳。”郑霜银说,“我与她们虽然不算多交好,但初一同在书院念书时,也算是日夜相伴,说到底,彭大娘和彭二娘本性并不坏,我她们蓬头垢活活瘦了一大圈,心里十不忍,便赠了她们一银钱,姐妹俩先不肯接,后来大约知我是诚心帮她们,到底还是接了,可就在这时候,唯礼来找我——”
说到这,郑霜银和邓唯礼互望一眼。
滕玉意认真听着,郑霜银性情矜傲,人前总是淡淡的,但要与郑霜银相处久了,就会知她为人有多仗义。
“唯礼一来,彭二娘突然就变了脸色,急急忙忙拉着她姐姐离开,连那银钱也不肯收了。”
邓唯礼苦笑 “走时还恶狠狠瞪了我一眼,活像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记得那时在书院念书,我虽与她们不算交好,却也不曾得罪彭二娘,好端端的,实在不明白彭二娘为何恼我。”
滕玉意 “噫”了一,听来是有奇怪,邓唯礼的祖父邓侍中在清除彭震余孽时出了大力,彭二娘莫不是因为这个迁怒邓唯礼?但照这样说,郑仆射出的力不比邓侍中少。
可惜她因为早知彭震会造反一直有意疏远彭氏姐妹,对姐妹俩印象最深的一件事,莫于初意中发现彭二娘恋慕淳安郡王,别的倒不大清楚。
“彭初也曾盛极一时,彭二娘自小炊金馔玉,后来逢遽变,心性难免变得古怪。”滕玉意试着猜测,“许是一时触景伤情,未必是恼了唯礼。”
郑霜银和邓唯礼疑惑地想着什么,显然觉得这个解释不足以打消心中疑虑。
“彭二娘瞪唯礼的样子——不大对劲。”郑霜银似在仔细回想那会儿的情形,“那种恼恨,像是唯礼抢她的什么宝贝似的。”
这就奇怪了。
滕玉意觑着邓唯礼 “你抢彭二娘的东西?”
“我可不稀罕抢旁人的东西。”邓唯礼耸耸肩,“罢了,也许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彭二娘性情变了,所作所为不能再以常情度之。”
郑霜银说 “此地鱼龙混杂,姐妹俩年轻依,早晚被**害,毕竟同窗一场,我和唯礼既然撞上了,就想帮她们找个妥的安身之所,但我阿爷初差点就卷入彭一案,若由我出安置她们,难免惹人猜疑。”
滕玉意嗯了,郑仆射那位养在外头的别宅妇舒丽娘,就是彭震拐弯抹角让人送的,“色”字头上一把刀,为此郑仆射险先后被彭震和淳安郡王辖制,淳安郡王发动宫变之后,郑仆射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打消朝廷对自己的疑虑。
大约是想了这段往事,郑霜银露出淡淡的嫌恶之色,碍于那是自己的阿爷,得佯作事喝茶闲谈。
“彭二娘这架势,也不大像肯接受唯礼的好意,至于别的同窗——彭造反一案牵连甚广,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想来想去,我和唯礼好去找你了。清元王是圣人的亲侄儿,去岁淮西叛乱又是清元王和滕将军合力平定的,若由你们出,总不会惹来嫌隙,偏巧在西市碰上了你们。”
滕玉意想了想,她原就打算盘下彩凤楼做香铺,倒也不愁没地方安置彭氏姐妹,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为免日后阿爷和蔺承佑惹麻烦,码要和蔺承佑先禀明圣人和皇后,待征得帝后同意之后再行安排。
因此并不满口答应,笑说 “我先问问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蔺承佑了。
话里情意流露,让郑霜银和邓唯礼脸同时一红,两人尚未有心上人,对情爱之事一知半解,然而单听这句话,就可知何谓“两情缱绻”了。
两人不住含笑打量滕玉意,滕玉意原就是一众同窗里相貌最出众的那个,这一成亲,宛如名花照水,愈发明秀可人。
滕玉意被她们得怪不好意思的,故意转头向窗外说 “咦,楼前那几个锦衣公子是谁?我瞧他们在门前候了老半天了。”
郑霜银矜傲地瞧了瞧 “多半是冲着唯礼来的。太子与庭兰一订亲,唯礼也就不再是太子妃人选之一了,消息传出,长安和洛阳不知多少郎君想求娶唯礼,什么卫安侯世子、博陵崔氏长房大公子……提亲的人都快把他们邓府的门槛踏破了,每回唯礼出门,后头少不了跟着几个‘尾巴’,弄得我们都不大愿意跟她出门了。”
滕玉意丝毫不意外,邓唯礼出身衣缨世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难得又娇憨爱笑,论走到何处总能惹人注目。
邓唯礼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朝窗下投去嫌弃的一瞥 “一个都瞧不上。不是太乏味,就是相貌平平。”
郑霜银低头一笑 “听听,堂堂邓女公子,竟公然谈论男子长相。”
滕玉意转动酒杯 “唯礼,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我都是胸有丘壑之人,怎能以貌取人?”
邓唯礼噗嗤一笑,抬手指了指滕玉意,又指了指郑霜银 “你们少合伙挤兑我,难你们就不以貌取人了?”
滕玉意笑问 “你长这么大,就没遇到一个瞧得顺眼的男子?”
邓唯礼闻言,仿佛有失神,支颐想了片刻,摇头叹气说 “反正现在没有瞧得上的。”
那就是“去”曾经有瞧得上的了。滕玉意好奇心,待要细问,这时候邓唯礼和郑霜银又说了兴办诗社的事了。
邓唯礼兴冲冲问滕玉意 “你来不来?郑二是诗社社长,你阿姐是副社长,此外还有三十来名同窗,一同帮忙打理庶务。这日子你不在长安,我们和你阿姐先行操办。”
滕玉意最喜玩乐,自是百般愿意 “真要兴办此社,何必拘泥于作诗和清谈?”
郑霜银笑 “你待如何?”
“骑马、舞剑、蹴鞠……样样都有意思。与会都是书院的同窗,不妨定期比个输赢,不为一较高低,为强健魄。反正这游艺都比光闷在席上吟诗喝酒强。”
这样一说,郑霜银和邓唯礼不禁也来了兴致,商量一番,郑霜银说 “那就这么说定了,等阿玉从濮阳回来,我们再正式开社。诗社一回的主旨,就由阿玉享此去濮阳途中的所见所闻罢。”
三人说说笑笑,简直有说不完的话,滕玉意说到兴头上,顺势邀同窗们明日到成王府讨论细节,不知不觉天色已黑,郑霜银和邓唯礼便告辞离去。
几人下楼手,临去前,郑霜银将彭氏姐妹现今的住处告诉了滕玉意。
滕玉意上车一,蔺承佑还未回。
宽奴忙对滕玉意说 “世子刚盯上一个嫌犯,可能还要一工夫再回,娘子若是乏累了,小人就先送娘子回府。”
滕玉意笑说 “我在车上等他吧。”
又吩咐宽奴 “端福在街角的货肆等我,帮我把他找来。”
不一会端福来了,滕玉意将那间绣坊的住所告诉端福 “你去盯一盯彭氏姐妹,论她们说什么做什么,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她已经打定主意帮一帮彭氏姐妹了,不还没想好把她们安置在何处。
听郑霜银和邓唯礼的描述,姐妹俩心性似乎变了不少,倘或不摸清底细就直接将她们安置在自己的香料铺,会引火烧身。除此之外,滕玉意记得很清楚,一直到彭出事前彭二娘都与邓唯礼相处甚谐,突然恨上邓唯礼,必定是后头又发生什么事。
滕玉意十好奇其中的隐情。
端福这一走,宽奴带着人在车前候着,又等了半个时辰,端福就回来了,巧的是,端福刚要禀告自己的所见所闻,蔺承佑也回了。
蔺承佑上了车,奇 “你让端福干什么去了?”
滕玉意低说 “待会再告诉你。”
说完吩咐端福 “可以说了。”
端福就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说了。
彭大娘和彭二娘现住在明珠绣坊的后院柴房,那间柴房窄小肮脏,一共挤了四个人,端福猫到屋檐上时,恰好同屋的另外两个人去井边淘衣服了。
彭大娘左右人,便在屋里低数落妹妹 “我们姐妹都沦落到这般境地了,你还顾着使性子,郑霜银赠银时半点轻贱之意都,一就是诚心要帮我们,我刚才瞧了,那么多钱够我们赁一间陋宅了,你好好地发什么疯,若不是你非拉着阿姐走,怎会闹得一缗钱都未拿,阿姐真要被你气死了!”
彭二娘啜泣 “收下又如何?我们还是缺衣少食,顶多赁日子,末了还是会被人赶出来。”
“总强似像狗彘一般同这卑贱之辈挤一间屋子。”
“莫要说旁人卑贱,阿姐还不明白吗,你我也早就是卑贱之躯了,这样的苦日子往后都不完,何必心比天高。”
彭大娘颤说 “原来你心里也有数。既如此,你凭什么不让阿姐收下那银钱?!”
彭二娘不肯开腔。
“是不是因为邓唯礼?”彭大娘逼问。
“是。”彭二娘音尖厉几,“谁都可以,唯独不愿意承她的情!”
彭大娘似乎气得不轻 “就因为淳安郡王对她……”
“阿姐。”
“你真是糊涂到了,这一切不是你自己的猜疑,那人深不可测,你怎么知他是不是真的喜欢——”
彭二娘话语里带了哭腔 “他就是!他就是!那时候我心里眼里都是他,他的一举一动瞒得别人,瞒不我。”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邓唯礼又不曾亏欠你,那会儿在书院时,她待你我不够好吗?再说他那样的乱臣贼子不知害多少人,值得你惦记到现在?初他都不曾正眼瞧你,你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彭二娘气急败坏 “他是乱臣贼子,阿爷不也是吗?成王败寇。说到底,他不是事败了,假如初他或是阿爷成了事——”
彭大娘慌忙捂住妹妹的嘴 “你疯了,连这样的话也敢说!淳安郡王已经死了,不,罪臣蔺敏已经伏诛了,你为了初的一点痴念,难连命都不要了?”
彭二娘低痛哭,这时外头有绣娘来呵斥姐妹俩 “叫你们把料子剪好,原来在这儿躲懒呢!”
进屋时连打带骂,将姐妹俩撵走了。
蔺承佑一听到淳安郡王四个字,笑容便不见了,着端福,听他往下说。
端福却木讷 “大约就是这了。”
滕玉意惊诧得半晌没出,彭二娘那话什么意思?莫非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记恨上了邓唯礼?但这……怎么会。
她震惊地一眼蔺承佑,吩咐端福退下,一回身,把自己决定收留彭氏姐妹的想法对蔺承佑说了。
蔺承佑了许久才恢复常色 “帮她们一把也行,但前提是她们不会什么坏心,听这意思,心性倒也不坏,先不急,再让端福盯几日。”
滕玉意点点头。
说完这话,蔺承佑拧着眉不知在想什么,滕玉意默默注视着他,淳安郡王在兴庆宫自缢后,蔺承佑几乎一句没谈论此事,但在料理淳安郡王的后事时,蔺承佑短短几日就瘦了不少,在那之后,要有人提到淳安郡王的死,蔺承佑都会迅速沉默下来,这回也不例外。
蔺承佑出了一回神,回头妻子望着自己,心里一涩,揽她的肩膀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天色不早了,还得收拾行装,回吧。”
路上,滕玉意靠着蔺承佑的肩膀默默思量,忽 “我想问你一件事。”
“说吧。”
“记得那一回淳安郡王为了襄助武绮选上太子妃,曾令人设计你和邓唯礼。”
蔺承佑神色稍淡,嗯了一。
“晚是浴佛节,你和邓唯礼同时被人引到青龙寺门前的拱桥上,路的人不以为你们在幽会,这误会一旦传得沸沸扬扬,邓唯礼自然很难再选上太子妃。此外那一晚淳安郡王还仿冒你的字迹邓唯礼写了一封情信,与此同时,还随信附上一对殊异非凡的‘映月珠环’。”
说到这滕玉意瞄了瞄蔺承佑 “因那首饰盒上写着‘摘星楼’三个字,连我都一度误以为送礼之人是你,事后才知这一切是圈套,但如今想来,想叫邓唯礼产生误会,单单一封情信也就够了,何必再送上那样名贵的首饰,而且那首饰是伪称出自摘星楼,实则是从旁处买来的,淳安郡王行事再谨慎,要大理寺顺藤摸瓜查下去,保不准会查出真正的来源。”
这也是那桩案子里最让滕玉意想不明白的一环,淳安郡王心细如发,何必多此一举。
蔺承佑没吭,这破绽也曾让他费解,不大像皇叔的手笔,反倒像彭震那等武夫所为。
况且细一想,尽管此举会让人误会邓唯礼与他有私,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那时他的心思全在滕玉意身上,此事或许会让邓唯礼丧失参选太子妃的资格,却不会让他蔺承佑和邓唯礼真正产生什么攀扯,以他的性子,甚至会极其反邓唯礼。
“再一个,邓唯礼自小喜欢收集匠人做的木偶,偏巧晚把邓唯礼引到巷子里去的是一个卖木偶的小贩,但邓唯礼从未公开说自己的癖好,就连书院里的同窗也没几个知晓她爱玩木偶。晚淳安郡王能做出那般巧妙的安排,明仔细打听邓唯礼的喜好……”
车厢突然安静下来。
假如说彭二娘的那番话是埋下了怀疑的种子,经这番析,疑团已然在心里越滚越大。
两个人继而想到前世的那个梦境。前世太子妃名单上的三人,最后一个都没嫁太子。
从那宫人的议论来,大多数人以为太子之所以不肯娶邓唯礼,是因为她的神态与滕玉意有相似。
但倘若有人不想让邓唯礼嫁太子,存心在其中设置种种障碍呢。
蔺承佑色变幻莫测,滕玉意问 “那封情信是不是仍收在大理寺?”
蔺承佑唔了一。
滕玉意背靠他的胸膛,捡他腰间的金鱼袋把玩 “……你还记得那封信上都写了什么?”
蔺承佑漫不经心想了想 “不是缠绵的语句,那会儿我一门心思要查出幕后之人是谁,也就没仔细,了这么久,早就记不清了。”
滕玉意心里叹气,淳安郡王的事几乎在蔺承佑心上凝结成了一疤,冲着前世她的遭遇和严司直的死,他这辈子都不可能释怀。
或许是这个缘故,每回提到淳安郡王,蔺承佑总是有意意回避。
她不忍心追问,是压不住心里的好奇。
那封情信虽是仿造蔺承佑的笔迹,内容却是淳安郡王亲笔写的。
也许,答案就在信上。
次日滕玉意醒来侧身一摸,身边的蔺承佑早已不见人影了。
“大郎去大理寺交接案子去了,走时叫奴婢们别吵着娘子。”几位老嬷嬷来说。
滕玉意出了一回神,径自床梳妆。妆扮妥帖,又去上房请安。
瞿沁瑶正要去青云观帮清虚子打醮,到滕玉意,拉着她叮嘱了好话,阿芝和阿双自告奋勇要留在帮嫂嫂收拾行李,沁瑶这才满意地离去了。
滕玉意带着弟妹回东跨院,半路遇到春绒 “娘子快回吧,来了好书院的同窗。”
如此一来,二弟阿双倒不便跟着了,他微微一笑,立在原地对滕玉意说 “嫂嫂,我今日一整天都在府里,嫂嫂有什么要办的急事,管吩咐二弟。”
又嘱咐阿芝 “好好帮嫂嫂收拾东西,莫要淘气。”
说这话时,阿双在太阳下潇潇而立,既不似蔺承佑神采飞扬,也不像成王端稳清冷,倒有点舅父瞿子誉的儒雅品格,滕玉意他少年老成,不由忍笑点头 “嫂嫂有事定会找你相帮。”
说话间携阿芝回到东跨院,庭前笑语晏晏,约莫来了三十多位同窗。
滕玉意拉着阿芝上前打招呼,女孩们纷纷含笑带头欠身 “阿玉。阿芝郡主。”
上茶点的间隙,杜庭兰悄问滕玉意 “明日就要启程了,行李收拾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不昨日去西市又添了东西,今日还得装裹一下。”
杜庭兰不放心 “回头我亲自帮你收拾,阿娘怕你吃不惯路上的吃食,特地准备了好吃的让我带来。”
滕玉意眼睛一亮 “姨母都做了什么?”
杜庭兰笑着戳妹妹的额头 “馋嘴。”
那厢阿芝高兴地问 “邓娘子、郑娘子,你们也要开诗社么?”
这话一头,亭子里益发热闹。喝了一盏茶,滕玉意邀同窗们在园中游乐,不知谁说到江湖奇人,有位同窗插话说 “说到这个,我记得唯礼几年前在洛阳遇到江湖奇人。”
邓唯礼接话 “没错,我因贪玩带着护卫们跑出去,不幸在外头遇到一帮武功高强的匪徒,那人正好带着随从路,三下两下就将那帮贼人尽数赶走了,可惜时天色太晚,我没瞧见他的相貌。”
阿芝好奇追问 “连那人的身形也没瞧见么?”
邓唯礼笑容微微一滞,随即摇摇头,片刻,女孩们四散开去。赏花的赏花,捕蝶的捕蝶,那缤纷绮错的窈窕身影,为秀丽花园更添几春色。
滕玉意与杜庭兰等人在花园一隅商量诗社的事,意间一瞥,邓唯礼正独自坐在池边喂鱼,明明一副慵懒随性的姿态,却比一旁的牡丹还惹眼。
滕玉意心中一动,撇下阿姐和郑霜银,走到池边挨着邓唯礼坐下。
邓唯礼睨她 “是不是瞧彭氏姐妹了,你打算如何安置她们?要是你这边不方便,我就去求求我祖父。”
滕玉意托腮望着池中游来游去的锦鲤,没接茬。
邓唯礼凑近端详滕玉意,狐疑 “今日你怎么怪怪的,咦,莫不是知彭二娘为何恼我了?”
滕玉意冷不丁说 “唯礼,你是不是曾误以为初救你的那位江湖奇人就是太子?”
邓唯礼手中一晃,差点没丢掉鱼竿,虽未答言,但她惊诧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滕玉意扬眉 “你先别恼,你我一贯交好,我知你外表懒散,心里却极有主见,倘若不是对太子印象不错,绝不可能任由令祖父送你参选太子妃。”
邓唯礼飞快一瞥那边的杜庭兰,放下手里的鱼竿,压低嗓门说 “你猜归猜,可千万别让庭兰误会我,再说我早就知救我那人不是太子了。”
“何时知的?”
“几年前就知了。”邓唯礼倒不怕滕玉意误会,但唯恐杜庭兰心里拧着疙瘩,干脆把话敞开了说,“不然你我为何总躲在洛阳?就是因为我知自己弄错了。奈太子妃的名单非同儿戏,我总不好再央祖父撤掉。洛阳那件事都去五六年了,时天色已黑,救我的那人从头到尾都没说话,但他身边扈从甚众,个个称他‘公子’,从随从的口音来听,明是长安人,我那排场,心知多半是白龙鱼服的宗室子弟,其中两名护卫非男非女,嗓门又尖又细,后来我进大明宫拜见,才知宫里的太监大多都是这嗓腔,你想想,假如那人不是皇子,怎能让宫里的太监做自己扈从,但那时二皇子才十岁,所以能是太子。我让祖父打听,果不其然,太子那一阵的确来洛阳,这误会也就结下了。也就是几年后,我才知弄错了。”
滕玉意讶 “你如何知的?”
“我记得那人一招就把匪首击倒了,可见他武功有多出众。可头几年有一回我在宫里太子与武士比武,武功似乎远不及那人,不单是太子,长安城就没几个人有那样高的武功。”
说着又了滕玉意,坦白地说 “初我也曾怀疑是成王世子,但我打听,成王世子同王爷和王妃去洪州游历,那一阵并不在京洛。”
滕玉意眸光动了动 “你就没怀疑是淳安郡王?”
邓唯礼一震 “是谁都不可能是淳安郡王。世人都知淳安郡王学富五车,唯独不会武功。”
说完这话,邓唯礼似乎想那场宫变,表情闪一丝犹疑。
滕玉意心不妙,忙笑 “瞧我,差点就忘记这个了,不我听世子说,淳安郡王倒是会武功,不武功还不如绝圣弃智罢了。”
邓唯礼先很惊讶,听到最后一句话又松了口气。
滕玉意望着邓唯礼,邓唯礼自小忧虑,性格更是光明豁达,有话,不便再问下去了。
是想去年浴佛节的那个夜晚,心里始终横亘着一个疑团。
邓唯礼自小见识不凡,怎会收一对来历不明的映月珠环?莫不是那封情信上说什么打动邓唯礼的词句?
滕玉意忍不住顺着这个思路往下猜,例如,在信上细数自己见邓唯礼的那场景,或提邓唯礼做的某事。
这话,足以让邓唯礼深信是爱慕自己的人写的,毕竟有格外关注自己的人,才会注意到邓唯礼的这举动,时邓唯礼已是太子妃人选之一,除了太子,长安城没人敢打她的主意,所以邓唯礼才会误以为那就是太子向她示爱。
然而事后证明,那不是一场阴谋。
不,或许这场阴谋背后,还藏着一抹不为人知的情愫。
可惜再问下去,会自己的好朋友添烦恼。
罢了,有事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忽又想昨晚与蔺承佑的那番对话,不知今日在大理寺时他会不会找寻那封信。
***
蔺承佑交接完手头的案子,兀自坐在办事阁出神。
四下里明明很寂静,他耳边却萦绕着在禁衢时听到的几个世子弟的对话。
“你想求娶邓侍中的孙女?”
“有何不可?”
“门倒是相差不远,但你别忘了,那位邓娘子初差一点就成为太子妃,一般的人品和门,别指望邓侍中瞧得上。”
“这老头未免太骄狂。别忘了今太子妃也是子监杜博士的女儿,邓侍中还能盖太子?”
“一个是太子自愿求娶,一个是邓和卫公自行挑婿,两岂能相提并论?再说杜如今再不济,也是关陇百年望族,而邓侍中这一块,初可是连淳安郡王都瞧不上。”
“嘘,劝你慎言。现在哪还有什么淳安郡王,有罪臣蔺敏。对了,这事你又是如何知的?”
“这件事去好几年了,那会儿我阿娘常在宫里走动,皇后和成王妃怜蔺敏自幼母,等他满了十八岁,就做主为他挑选好亲事,也不知怎么回事,头一个问的就是邓侍中的孙女,没想到被邓侍中一口回绝了,回绝也就回绝吧,据说这位宰相口气还相生硬,不如此,邓侍中似是生恐皇后和成王妃不死心,居然连夜把孙女送回了洛阳卫公府,弄得皇后和成王妃好生下不来台。”
另一个浪荡儿笑 “……其实也怪不得邓侍中,蔺敏那身世……不清不楚的,换我也不会把宝贝孙女嫁一个奸生子。要邓侍中还活着,别说蔺敏事败,即便他仍是那个淳安郡王,也娶不成邓娘子。”
正想着,外头传来同僚们的说笑,一下打断蔺承佑的思绪。
同事们进屋笑 “蔺评事,自打你成亲,已许久没跟同僚们一块儿喝酒了,大伙商量着,趁你还未去濮阳,今晚大伙痛痛快快喝回酒,王司直说了,这回他来做东。”
蔺承佑心里惦记着滕玉意,笑 “还有这等好事,是今晚还得回去打点行装,再晚就来不及了,前辈的好意某心领了,这顿酒先记着,王前辈,等蔺某回来再补上如何?”
同僚们拉不住,得说说笑笑送蔺承佑出来。
到了廊下又说了一晌话,蔺承佑笑着向同僚们一拱手,先行告辞了。
路拐角处的宗案室,身形又顿住了。
案宗室的门紧闭着,那案呈就锁在里头,因是谋反大案,大理寺有张寺卿和负责此案的官员掌管钥匙,而蔺承佑恰好就是那位官员。
在门前滞了一会,蔺承佑鬼使神差地启门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三顶天而立的书架,这地方蔺承佑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找出相关的案呈,很快找到那桩案子的相关卷宗,继而在一堆宗卷中找出那封情信。
与信放在一处的,还有一个漆匣。
蔺承佑犹豫一瞬,慢慢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匣盖。
眼前倏地一亮,那对映月珠环绽放出如月般皎洁的光芒。
蔺承佑注视着漆匣,顺手取下匣旁那封信。里头的字迹,与他的一模一样。
初他潦草地扫了一遍,毕竟那是一场阴谋,信上这字句,自然是虚情假意。
而今却不同,心里那个巨大的疑团,让他开始重新审读信上的内容。
读着读着,蔺承佑心里像刮了风,言辞可以造假,情意可以夸大,但信上那几段详实的描述,却是断乎掺不了假的。有将收信人极其放在心上,才会留意到那样细小的瞬间。
可惜藏得太深,压得太实,那骄傲又矛盾的青涩情愫,全掩藏在虚虚实实的字里行间。
渐渐地,蔺承佑胸口莫名升腾一种闷胀。
这让他有种喘不上气来的觉。
他迟滞地将信放回原处。
伫立良久,又轻轻关上那个神光异彩的首饰匣。
动作异常珍重,甚至未拂乱匣盖上的轻尘。
***
这一整天,滕玉意都在与人商量诗社的事,傍晚送走一众同窗后,又忙着指挥春绒几个打点行装,这时嬷嬷来请示 “娘子,世子可说了要回来用晚膳?”
滕玉意尚未答言,就听有人接话说 “不必了,我和娘子今晚要出门一趟。”
滕玉意回眸,就到蔺承佑穿前庭走来。
滕玉意回头急急忙忙吩咐碧螺几个 “我和世子要出府了,把我准备的那东西拿来,还有,那贴身衣裳等我们回来再收拾。”
说着下台阶迎去。
蔺承佑上下打量妻子,笑 “不用换衣裳了?”
“早就换好了。”
昨晚夫妻俩就商量好了傍晚要出门。
蔺承佑牵着妻子朝外走 “那走吧。”
一上车,滕玉意掩口打了个呵欠,困意上来,干脆背靠着蔺承佑的胸膛打盹。
蔺承佑一愣,垂眸望着妻子 “今日没午睡么?”
滕玉意闭着眼睛嗯了一 “中午忙着跟我阿姐她们商量事情,也就没顾得上午歇。”
蔺承佑一笑,低头在她发顶亲了亲 “行,靠着我睡一觉吧,到地方了我再叫你。”
顺手扯一旁矮榻上的披风替妻子掩上。
滕玉意眯了一会,忽觉蔺承佑异常安静,抬眸打量,神色倒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但那种情绪上的细微变化,瞒得别人却瞒不她,这让她想那封情信,默了一会,蔺承佑仍在出神,并不打算追问,重新闭上眼睛打盹。
几乎一阖上眼皮就睡着了,忽听有人在耳边低唤她 “阿玉。”
滕玉意揉揉眼睛。
蔺承佑捏捏妻子的耳朵 “醒了吗?”
滕玉意闭着眼睛点头,蔺承佑替她松开暖呼呼的披风 “那就下车吧,到地方了。”
两人相携下车,沿着巷口往里走,很快到了一间陋宅前。
蔺承佑抬手敲门。
不一会,就听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大门应而开。
“世子,娘子。”开门的是严的一位老嬷嬷。
紧接着,就到一位装扮朴素的年轻妇人迎出来,正是严司直的遗孀白氏。
严夫人臂弯里抱着个白胖的婴儿,到二人,掩不住满脸惊喜。
“嫂嫂。”蔺承佑和滕玉意笑着打招呼。
严夫人一愣之下,忙不迭引他们往内走 “快、快请入内。可用晚膳了?”
说话间到了前庭,滕玉意四下里打量,宅子拾掇得井井有条,主仆几个也都衣饰整洁。踏进中堂,就听里头人问 “三娘,谁来了?”
严夫人忙说 “娘,是世子和娘子。”
话音刚落,就有位年迈妇人急匆匆从里侧绕出来,满头白发,身形瘦削,但那温和的目光和清肃的轮廓,一望就知是严司直的母亲。
蔺承佑和滕玉意恭敬上前稽首 “晚辈见老夫人。”
严老夫人手忙脚乱,刚架住这边,又拦不住那边,好扭头对白氏说 “三娘,你在此招待贵客,娘去端茶点。”
“儿去吧。”白氏回身要将怀里的婴儿递身边的老嬷嬷。
“嫂嫂别忙,我抱一抱侄子。”滕玉意小心翼翼接婴儿。
说话时一低头,恰对上婴儿干干净净的眼睛,孩子似是刚睡醒,胳膊和腿十有劲,口里吐着透亮的泡泡。
滕玉意好奇跟婴儿对视。
蔺承佑并不敢碰触这么小的肉团,就着妻子的怀抱端详一会,突然发现婴儿注意到了自己,他情不自禁笑,开口逗弄 “认得我么?叫我佑叔叔。”
滕玉意眼波含笑 “他才多大,我听说小儿得半岁才能认人。”
蔺承佑不以为然 “他一到我就笑,准保已经认得我了。”
滕玉意定睛,婴儿果然把视线挪到蔺承佑脸上去了,不单如此,还咧嘴望着蔺承佑地笑。
“呀,还真认得你。”
白氏带着嬷嬷来奉茶点,听他们夫妻一本正经讨论,忍不住笑说 “已经认人了,唤人倒还早得很。”
严老夫人红着眼睛叹 “劳世子和娘子常来照料,孩子长得很结实,万春若是知,不知该多激。”
蔺承佑笑了笑 “本想来探望一二,若是惹老夫人伤心,反倒是我们的错了。”
严老夫人抹了把眼泪,坐到一旁慈蔼发问 “天色不早了,可用晚膳了?”
滕玉意跟蔺承佑对视一眼,坦然接话 “回老夫人的话,还没来得及用晚膳,正想在府上叨扰一顿。”
严老夫人和白氏大喜望 “何来叨扰?莫嫌饭菜粗鄙才好。且等一等,饭食很快就备好。”
滕玉意和蔺承佑笑应了。
不一会饭菜上桌,果然样样爽口,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滕玉意趁老夫人拉着蔺承佑说话,出门叫宽奴把她早前准备好的包袱送进屋。
里头装满了米粟、各类山珍、石决明和鱼脍。滕玉意说 “吃这一顿,横竖还有下一顿,这吃食就放在嫂嫂处吧,往后我和世子再来蹭饭时,也不算空手上门。”
这样一说,白氏和严老夫人便是再硬气也法回绝这份心意。
又逗了一会襁褓中的小儿,眼时辰不早,滕玉意便和蔺承佑告辞出来,严老夫人和白氏抱着孩子送出门,蔺承佑 “这几月晚辈和阿玉不在长安,从明日,成王府会轮流派人在临旁照料,老夫人和嫂嫂有什么要帮忙之处,管吩咐他们。”
白氏将怀中的孩子递身后的嬷嬷,激地向滕玉意和蔺承佑行了一礼 “嫂嫂岂能不知你们的一片心,孩子尚小,日子还长,便是为着大郎,我和阿娘也绝不会胡乱逞强。你们放心走吧,若有什么为难之处,自会找你们相帮。”
说完这话,又将自己亲手做的一囊蝴蝶酥递滕玉意 “嫂嫂自己做的,比西市卖的强,路途迢迢,你拿到路上做干粮。”
滕玉意暗暗叹气,这妇人不卑不亢,真可敬可爱。她慎重接 “嫂嫂留步。老夫人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