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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鹤笔记 第105章 杏影席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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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瑛回过头,“跟老祖说我就来。”

执事太监道 “督主您脚程快着些,今儿老祖宗的茶席怕吃不得冷的。”

“我知道。”

杨伦低头看向邓瑛,“你能不能这身皮脱了,出宫来,我给你找个活儿干。”

邓瑛笑了笑,“去你府上当差吗?”

杨伦骂道 “你说什么蠢话。”

“你也知道是蠢话。”

杨伦吃瘪,人也怂了,他看了一眼还站在邓瑛身后的执事太监,低声道 “他盯着你做什么。”

邓瑛淡道 “防我半道回内东厂,不去茶席。”

杨伦道 “你现在这个处境,我能怎么帮你。”

邓瑛摇了摇头,“你不懂宫里的事,帮不到我,不过我如今也不像刚入宫那么艰难了,东缉事厂是我的倚仗,谢谢你当年一个人扛着重压,向陛下举了我。”

杨伦撇嘴道 “说这些做什么,既然你觉得没我什么事,你就赶紧去那什么茶席。我也要去内阁值房了。”

他说完转身朝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邓瑛道 “邓符灵,我不管老师怎么想,你是我一生的同窗挚友,你不做官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个官场,我杨伦也呆得很恶心,但我还不想输给你。”

邓瑛笑着点了点头,冲他说了声“是。”

两人在钟鼓门下背道而行,深红色的宫墙上探出如堆霜般的杏枝。

《庄子·渔父篇》载 “孔子游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

阳春见早杏,花盛之期逢君对饮,正是交游的最好时节。

杨伦走在杏影下回想起了张展春还在的时候,他与邓瑛一道去张展春的家里吃饭,邓瑛挽着裤腿在春河里抓鱼,活水催鱼跃,扑腾他一身,他年少时就冷静善忍,手上精准,即便是抓鱼,也比杨伦有成。他时常一无所获,邓瑛却总能得那么一两尾。抓上来的鱼就交给张家的丫鬟烹成汤,三人坐在河边喝汤论道。那时春日喧闹,二人皆是少年得志,前途似锦。

如今杏影席地,踩上去便沾染一身阴影。

杨伦不曾想到,钟鼓楼下与邓瑛一别,再会不多,再得畅谈之时,竟已将近贞宁十四年的寒秋。

——

这一边,杏枝插瓶,茶席将成。

司礼监的茶席和内阁的会椅有些相似,二十四局里面诸如混堂司,惜薪司这些平日不怎么能见到何怡贤的掌事太监纷纷趁着这个时候,向何怡贤敬些糕点和肉菜。

但今日由于常朝散得晚,何怡贤服侍皇帝回养心殿还没有来,陈桦便先将进献的狍子肉放在火上烤起来,炭火熏着肉冒出白烟,香辛料往自油滋处一散,顿时散出味来,姜尚仪带着宋云轻摆席,见陈桦在片肉便道 “皆儿不吃这个,你别忙了。”

陈桦看向宋云轻,“怎么了。”

宋云轻弯腰放下筷子道 “自然是有好的东西要赏。”

正说着,何怡贤并司礼监的几位秉笔太监一道跨了进来,何怡贤吸了一口室内的气儿道 “要说吃,还得看你啊。”

陈桦上前扶道 “哟,司赞还说奴婢这是白孝敬了呢,说您有好的赏。”

何怡贤走到正位上坐下,底下的太监便要起来行礼,何怡贤摆手道 “规矩背错了。”

“拜您不是最大的规矩吗?”

何怡贤笑道 “且再等等。”

正说完,门外的内侍进来回道 “老祖宗,邓督主来了。”

何怡贤道 “起帘子,请进来。”

一阵铁链摩挲的声音传入内室,众人皆抬起了头,邓瑛低头走进帘内,肩头还沾着落杏。

“来了”

邓瑛弯身行礼,“老祖宗。”

“坐吧。”

邓瑛在末席处坐下,何怡贤又道 “坐那儿他们怎么拜?”

邓瑛抬起头,“我不受礼。”

何怡贤笑了一声,“那你得问问他们。”

话音刚落,便听混堂司的赵掌印说了一句,“给督主拜礼。”

一屋子的人跪了一地,只有陈桦后知后觉地杵在原地,反应过来之后,也慌忙趴到了地上。

邓瑛看着跪在地上的太监,将带着镣铐的手垂到案下,并没有看何怡贤,“老祖宗想对我说什么。”

何怡贤道 “这些人你邓督主都看不上是吧。”

他说完,又提声道 “你们拜不虔诚,都端正着,再磕三个头。”

众人不敢违背,一时之间头触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

邓瑛轻轻捏紧了手。

“老祖宗……”

“轻了,再磕,磕到邓督主看得上你们为止!”

何怡贤打断邓瑛,端起茶喝了一口。

下跪的众人一狠心,纷纷用手按住地面,提肩塌腰,将额头向地上送去。

有人一磕之下便见了血。

邓瑛终于手抬上案面,使力一敲,“够了。”

众人这才停下,额上各自有伤,却没有人敢抬手去揉按。

“不谢恩?”

“奴婢们谢督主。”

“起来。”

何怡贤道 “督主叫你们起来你们就起来吧。”

他说完抬头看向邓瑛,“这些人和你的从前的老师,同门相比,确实是猪狗不如,但他们肯听话,跪在你面前好好侍奉,这就比你保的那些人强多了。你看看你手上的那些东西,再看看你面前这些人,听说你在东公街上问那些被锦衣卫抓的学生,‘想不想像你一样’。那你今日再看看你面前这些人,你想他们像你这样吗?”

邓瑛看向陈桦,他是个实诚的人,何怡贤让他重磕,他就真将自己磕得晕头转向的,这会儿撑着旁人才勉强站稳。

“你们都先出去。”

众人这才相互搀扶着往外走,邓瑛待人退尽后,方站起身走到何怡贤面前,“我不想任何一个人像我这样。我以前并不识生计,但入宫这几年,我也开始明白,奴婢们生计艰难,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钻营私财无可厚非,但一旦过度,反噬是迟早的事。我对老祖宗说过,只要您不再阻碍杭州新政,学田一案我一人承担,但我只有这一条性命,担过这一案,您需好自为之。”

“邓瑛,没有人想让你死,主子也想让你活,你为什么非得自寻死路,白焕还在你的厂狱里,呈报主子也压下来了,这个案子你还能重新再审,白焕获罪,学田案就不能查了,你我皆安,主子也顺心,此事皆大欢喜,你为何不为。”

邓瑛笑了笑,“陛下也只能压这一时而已。”

“你在说什么。”

邓瑛寒声道 “官声可以压,民声呢?”

何怡贤莫名一阵寒颤。

邓瑛朝他走近一步,“老祖宗知道陛下今日为何在金台对群臣施以雷霆之威吗?”

何怡贤没有出声。

邓瑛低头道 “在那些文官眼中,对一个人德行的敬重,越过了对尊卑的大敬。老祖宗,这世上是黑白可以暂时不分,是非可以暂时颠倒,我可以担我没有犯过的罪行,但人心之向并不会偏。”

“呵,邓瑛,你能活着走到,你所谓人心的那一方吗?”

邓瑛摇了摇头,“何掌印,你杀害我视为生父的恩师,而我今日却不得不救你,我这个人,早已罪孽满身,怎么死都不为过,但就像桐嘉书院周先生死前所言——望吾血肉落地,为后世人铺良道,望吾骨成树,为后继者撑庇冠,即便我沦为一滩腐泥,我亦不会背叛我的先辈。”

何怡贤唇齿龃龉,拍案而起,连声问道 “先辈?你以为你还能做回当年的少年进士吗?你当真觉得,主子会缺你这个奴婢伺候,当真以为,内廷不会就此弃了你吗?”

“时至今日……”

邓瑛平视何怡贤,“内廷要不要弃我,要看我愿不愿,弃掉我自己。”

他说完转身撩起暖帘,门外候着的众人皆站起了身。

“督主要走了吗?”

“嗯。”

“恭送……”

邓瑛出声打断他们,“以后不要对我行拜礼。”

“督主,我们这是……”

邓瑛朝前走了几步,回头望着众人道 “大家净身入宫,各有各的想法和难处,但不论清苦还是富贵,都要自认为人。我在东厂厂督一任上,并没有对大家施以人情,此时也不敢有多求,唯望诸位行事从心,邓瑛拜谢。”

他说完,拱手要拜,却被一个力道一下拽住。

“替我铺后路啊?”

邓瑛一怔,抬头见杨婉正提溜着他的胳膊,看着众人笑。

“别听他的,人就是要好好过日子,吃好喝好。受了他这一拜,你们就得跟他一样苦了。”

“婉姑娘。”

众人笑着唤杨婉。

杨婉听罢,松开邓瑛的胳膊也笑弯了眉目。

“司礼监聚茶席,我们殿下赏了茶酥给你们,你们该吃吃该喝喝,我要带你们督主回去了吃饭了。”

她说着理了理邓瑛的衣衫,“你没乱吃东西吧。”

“没有。”

“这就对了,走,跟我回去吃饭。”

她说着牵着邓瑛朝后走,一面走一面道 “邓瑛,以后没我的允许,不准再外面说傻话,不准随便拜谢别人,听到没?”

邓瑛跟着她身后笑了笑,“婉婉,你会这样管束我多久。”

杨婉停下脚步,回头踮起脚平视邓瑛,“我杨婉一辈子都会管着你,你死,我是你的身后名,你活着,我是你的后路。邓小瑛你尽管作死,我杨婉一把年纪,什么没见过。”

“婉婉,你今年多大?”

杨婉脸一垮,“邓小瑛,不准没礼貌。”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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