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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鹤笔记 第113章 月泉星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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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部尚书释奠先师孔子之后,礼部下辖的巡绰监门、以及搜检怀挟的院吏们,立即开始迎考生入贡院。

清波馆的人在春闱前剥了个通宵的坚果。

伙计们都很困惑,一面做活,一面问掌柜的,“东家让我们剥这些做什么。”

掌柜亲自抗来一袋子果干道 “把这些混起来。然后分成小堆,拿油纸包上,东家说了,这叫……什么每日坚果。每日吃一包,什么……头脑清晰……文章好……”

伙计们道 “咱们东家可真有意思,不过掌柜,这么多咱们都给谁啊。咱们能留些嘛。”

“给咱们东家救的那些学生们带着,这不要入贡院了嘛。”

伙计们笑道 “那我宁可不吃,我定是蹲不住那号子。”

这话虽然是打趣,意思倒也很实在。

大明的会试与乡试一样,一场三日,考三场,总共持续九日。考生们入了号舍以后,号门便会全部锁闭,九日中的吃喝拉撒都在那间号房里。除非京城地震,不然号门是绝对不会开启的。

贡院如牢狱,在满城吹落杨花,四处花艳鸟喧的时节,年轻人们入仕前最后的一场“自囚”至此开始。

与此同时,刑部与北镇抚司对邓瑛的会审,也在京城的另一处“牢狱”里摆开了堂面。

这日一早,杨伦在广济寺门口的摊子上胡乱吃了一碗馄饨,走进镇抚司衙门的时候,白玉阳和齐淮阳两人已经到了,但张洛还没有出来,堂上摆着茶,刑户二部的堂官皆站在堂外,见杨伦走进来,纷纷让道作揖。

杨伦跨进正堂,径直对齐淮阳说了三个字,“关门审?”

齐淮阳正端着茶与白玉阳说话,陡听杨伦这么一问,手里的茶盏险些翻了。

他忙稳住盏身,起身与杨伦见礼,“自然要闭门审,已经与镇抚司说过了。”

杨伦看了一眼天色,转身便往后衙走。

齐淮阳追道 “杨侍郎,我们在这边议鞫纲呢,你不一起看看吗?”

杨伦回头道 “镇抚司这几日的案供送出来了吗?”

齐淮阳摇头,“尚未,催要过几次了。”

杨伦道 “那你们议什么,我这就进去要。”

他说完便跨进了后堂。

邓瑛此时已经被从诏狱里提了出来,暂时押在后堂的庑房内。

杨伦是此案的审官,镇抚司的校尉没有道理在审前阻止审官问询人犯,见他过来,只说了一句,“侍郎大人,这里味道怕是不大好。”

杨伦道

“无妨,开锁。”

校尉替杨伦打开房锁。

杨伦站在门外沉默了须臾,这才抬腿推门,跨进庑房。

房内只有两张凳子,一张桌子。

邓瑛坐在桌边,正捧着一碗水在喝。

庑房的门被杨伦推开,雪亮的日光一下子落在他膝上,他下意识地将腿往边上一避。

抬起一只手遮住光,朝门前看去。看清来人是谁方露了一丝笑容。

“是你啊。”

看守他的校尉喝道 “见审官还不跪下。”

邓瑛被校尉一喝斥,忙应道 “是。”

杨伦见邓瑛要起身,立即拉下脸,转身冲校尉道 “你出去,本官要自己问他。”

说完冲邓瑛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坐着。

校尉被杨伦硬撵了出去,庑房的门被合上,堂内的光线再度暗了下来。

杨伦回过身看向邓瑛,他穿着发灰的囚衣,半截手臂露在外面,人比之前又瘦了一些。

“你喝你的水,别看我进来就不知道做什么了。”

“也不敢喝多了。”

邓瑛说着放下水碗,镣铐堆叠在桌面上,稀里哗啦地响。

杨伦走到邓瑛对面坐下,“一早吃东西了吗?”

邓瑛笑道 “你堂审前专门过来看我,就为问我今早吃没吃啊。”

“你以为我想问!”

邓瑛看着杨伦额头上凸暴的青筋,轻声道 “有气留着堂上对我发,会装得像一点。”

杨伦“哼”了一声,侧身看着邓瑛道 “我妹让我跟你说,她和学生们都没事,让你自己在牢里多吃点,睡久点,长点肉,不要再瘦了。”

邓瑛不禁笑了,“杨子兮,这哪像婉婉说的话。”

“就这么个意思,反正我带到了。”

邓瑛点了点头,温声道 “好,我知道了。”

两个人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杨伦上下打量着邓瑛,邓瑛将手放到膝上,稍稍直起背,对杨伦道 “放心,只动了轻刑。”

“我就没听说北镇抚司有轻刑。”

邓瑛道 “张洛跟我说了,前几日宫里来了暗旨,叫不让刑讯,所以,就最初那一两日难熬一些,最近这几日,他们一直让我养着,大半都好了。”

杨伦这才收回目光,“张洛竟然给你说这些。”

邓瑛笑了笑,“是啊,难得吧。”

杨伦哂了一句,“吃错药了。”

邓瑛问道 “对了,今日是春闱的第一日吧。”

杨伦点了点头,“嗯,你和婉儿护下的那些人,昨日都进去了,婉儿不放心,还叫我去盯了一眼。”

邓瑛望着桌面上的水碗,“她是怎么救下那些人的。”

“她把那些人带到了清波馆,还让你东厂的人把清波馆封了,就这么硬生生地拖了一日的时间。”

“后来呢?”

“后来她让皇长子去给那些人代的罪。”

邓瑛微怔,而后不禁点头。

杨伦道 “说实话,我都不得不佩服。”

邓瑛笑了笑,“除开这一层身份,我也没有哪一样配得上她,子兮……”

他说着抬起头,“我以前在刑部跟你发的那个誓,我至今仍然记得,如果我这一次被判死罪,你就当我是应誓吧,别帮我了。”

杨伦一把拽起邓瑛的手,“你以为你死了我妹妹这辈子还能笑得出来?邓符灵,等你出去我真的要和杨婉找一天,好好地骂你一顿。”

“松手……”

杨伦这才发现自己抓住了他的伤处,忙松开了他。

邓瑛摁住自己的手腕,低头道 “我这一次没有办法自救,只能等恩赦,陛下虽无心处死我,但也没有理由赦我。”

杨伦看着他道 “婉儿让你等,你信她你就好好活着等。”

“等到秋天吗?”

杨伦一愣,“怎么你也知道?”

邓瑛还未及回答,门前的校尉道 “侍郎大人,前面老爷们升座了,我们要押犯人上堂。”

邓瑛站起身,“你先去吧,别在堂上露悲,不好。”

杨伦应了声“知道。”,撩袍转身跨出了庑房。

——

正堂闭了门。

除了白玉阳和张洛等审官之外,堂内只留下了户部的一个堂官做书记。

因闭门后光线不好,张洛命人点了四盏蜡烛。

白玉阳道,“带邓瑛过来之前,我有一句话要先和诸位大人说,不论今日审得如何,审出来的事,我们都不能私奏。等对邓瑛的审讯结束以后,由我来写奏疏,再由你过目后联名。”

张洛没有说话,杨伦也不肯出声,只有齐淮阳见自己尚书尴尬,拱手应了一声“是。”

白玉阳见此,也不再多说什么,侧头对张洛道 “把人带过来吧。”

张洛抬了抬手,邓瑛便被校尉从后堂带了出来,押他在堂中跪下,烛焰的光轻轻跳动,笼着他低垂的面庞,他虽被束缚,还是顾全了该有的礼节。

白玉阳看着鞫纲,抬头直问道 “滁山和湖澹的两处学田,是如何以公名私占的。”

邓瑛直起腰背,“我没有动田契,只是私自解运了田上粮产,在杭州私卖。”

“官粮私卖?”

“是。”

白玉阳放下鞫纲,接着问道 “从何时开始的。”

邓瑛抬起头应道 “贞宁十三年年初既始。”

白玉阳道 “一年多了,所取银两多少。”

邓瑛道 “我未曾记数,多已挥霍了。”

“挥霍?听说你的日子一向过的清苦,官粮私卖,按律当斩,是你自己挥霍了,还是在替人遮掩,你想清楚再答。”

邓瑛道 “白大人,速结此案吧,您审再多次,我也只有这一番答言。”

白玉阳拿起案上的案供,对张洛道 “你们取这一份供词的时候,对他动过刑吗?”

张洛抬头看了一眼,冷道 “最初动过,但人犯交代罪行之后,就没有理由再动刑了,白大人,你们今日是借镇抚司的地方审人犯,别的我不多过问,陛下也说了当成罪奴审,他既然认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审完了他,我衙门还有别的案子要问,你们刑部不能一直占着我镇抚司的正堂。”

白玉阳耳廓一红。

“张大人是什么意思。”

张洛道 “我的意思很简单,陛下希望此案速结,该问的问了,刑部就议罪。议罪其间,邓瑛还是羁在诏狱,等定罪后,你们来提人就是。”

“你……”

白玉阳的手有些发抖,齐淮阳忙道 “大人,从细处问吧。”

杨伦道 “我觉得也没什么可问的了。”

他说着抖开手里的供词,“我看了张副使问询邓瑛的供词,和我们拟的鞫纲没有太大的区别,该答的他都答了,至少户部已经清楚了滁,湖两处吊诡田的诡处,即日便可重新丈量造册,发还给书院,以资学政。”

他说完看向邓瑛。

“邓瑛。”

邓瑛应声抬起头。

“在。”

“有悔意。”

邓瑛冲他淡淡地露了一个笑,伏身应道 “有。”

“有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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