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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鹤笔记 第115章 月泉星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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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真人派人奏报贞宁帝。

云崖殿乃是贞宁帝尚为皇子时资建的,二十年前由张展春主持设计修建,此时垮塌,如若昭示其命数一般,令其心大恸。

闻报后,立即命皇城锁闭了四门,各部科的官员都不敢轻易离衙。

文华殿也停了日讲,杨婉陪着易琅在书房里读书。

那日风大,即便锁着门,灯焰也不安静。

合玉搓着手从外面进来,杨婉忙抬袖替易琅挡风,“快关门,我才扫了沙。”

合玉哆哆嗦嗦地合上门道 “外面风太大了,吹得人什么都瞧不见,今儿膳房送膳得晚了。”

杨婉道 “晚就让他晚吧,我煮面给你们吃。”

合玉看了看易琅,笑道 “我们倒是真没什么,您不能一直委屈殿下啊。”

易琅从书本上抬起头,“我愿意吃姨母做得面。”

合玉垮脸道 “殿下还没吃腻姑姑做的面啊。”

易琅放下书道 “我是被罚俸的皇子,能吃腻什么,且父皇身子不安,我不能思口腹之欲。”

合玉被“训”得红了耳,连声应“是。”

杨婉站起身道 “我让你去问陈掌印,青天观的事,你问了吗?”

合玉应道 “问了,掌印听了你您的吩咐,昨日亲自去瞧了一眼,说是塌了一半,连里头的老君像如今都露在外面,观里的人拿了个草棚子遮着,都不敢动手再修了。好些百姓在那儿看呢,说什么的都有。”

易琅问道 “为什么不敢修。”

合玉摇了摇头,“这个奴婢就不懂了。”

杨婉道 “那是个独柱的建筑,当年是张先生主持修建的,很难修,贸然动工会塌得更厉害。”

易琅沉默了一阵,忽然抬头道 “那厂臣是不是……”

杨婉笑着点了点头,“是,但是殿下不要去提。”

合玉还没反应过来,问杨婉道 “姑姑和殿下说什么呢。”

杨婉站起身道 “走,烧火,我先煮点面给你们垫着。”

连过了两日,尘暴仍然时起时平。

这一日黄霾蔽天,人走在路上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杨伦在会极门上找宫女要了一张纱巾子,遮着面朝内阁值房走。

路上的宫人皆步履匆匆,遮面低头难免碰撞,杨伦刚走到值房门口就与一个老阁臣撞了个满怀,他倒是没什么,两三下弹了起来,站在门前拍灰,老阁臣就没那么利落,挣扎了两下才勉强坐起来,杨伦看清楚人,忙墩身去扶,“下官没看见阁老。”

阁臣摆了摆手,借杨伦站起身道 “无妨,这天儿里谁看得见谁啊。”

二人搀扶着走进值房内,两个内侍正在查擦拭桌案上的沙,齐淮阳坐在椅子上脱鞋抖沙,见二人进来,忙将抖了一半的鞋子重新穿上,起身道 “两位大人也来得不容易吧。”

杨伦坐下了一口茶,“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入秋的时候起这么大的沙霾。”

齐淮阳道 “我们是不是该问询钦天监。”

老阁臣道 “还用我们问吗?陛下虽病着,但今日卯时,就已在养心殿召问钦天监了。你进会极门早,没听着消息罢了。”

正说着,司礼监秉笔李江捂着纱绢子在门外道 “白尚书,杨侍郎在里面吗?”

杨伦侧头道 “我在,李公公进来说。”

李江道 “奴婢就不进来,这尘扬得厉害,门一开,没得扑大人们一身。”

杨伦起身走到门前道 “陛下有什么旨意吗?”

“是,陛下召杨大人和白尚书去养心殿。”

杨伦道 “尚书今日休沐。”

李江应道 “不妨,司礼监已有人去传了,侍郎大人先随奴婢去吧。”

杨伦点了点头,回头对齐淮阳道 “我若能见到监正,就顺便问一句,内阁倒也不用特意问询。”

齐淮阳道 “也有道理,最近云崖殿塌,陛下必不安宁,我刻意过问也不好,还请大人留意。”

杨伦应下,跟着李江行至养心殿前的琉璃门下,见杨婉背风立在门下,承乾宫的宫人们皆以纱遮面,浑浑噩噩地立在杨婉身后,殿前不能私谈,杨伦索性正声问道 “殿下在内?”

杨婉闻话回身,行礼应道 “是,殿下在内殿为陛下侍疾。”

说完便侧身让到门边,手指在腰腹上偷偷了捏了个“心”。

杨伦忍不住扬起了唇角,抬脚朝琉璃门内走。

养心殿内药香四溢,除此之外还能闻到丹沙的气味,杨伦站在地罩后候传,隐约听见贞宁帝的嗽声,喑哑而沉闷,像粗糙的石头的石头在地上刮擦一般。

不多时天清观的曹真人并几个青衣道人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杨伦一直不屑这些人,索性侧身不看,避了礼。

接着钦天监监正葛玉成也揣着手走了出来,杨伦唤住他道 “这几日的沙霾,陛下今日可有垂询。

葛玉成看着曹真人的背影,忍不住摇头叹了一声,“我也只把灵台的事题本呈上去了,去年这个时候,钦天监听大雷,我也是呈的事题本,不能多说什么,毕竟我等言力有限,只得观看天,不得通天。”

他说着朝前一扬下巴,“陛下最后还是要信天言的,不过,我将在里面听了一耳,曹真人奏的也不是坏事。”

正说着,胡襄在地罩前道 “杨大人,陛下召问。”

杨伦与葛玉成相互辞礼,直身走进内殿。

贞宁帝靠坐在御榻上,易琅独自侍立在旁。

杨伦撩袍行君臣礼,贞宁帝连手也懒怠抬,嗡声说了一句 “立吧。”

杨伦站起身,又朝易琅行过礼。

贞宁帝道 “白尚书还未到吗?”

李秉笔凑近回道 “已经去传召了,只是这路上怕是不好行,大人脚程慢了些。”

贞宁帝咳叹了一声,“下月是太后的千秋,朕有意跟你们议一议‘大赦’的事,朕登基以来,还没行过大赦,今日曹真人跟朕提了一句,朕念太后慈范,也觉得该行降一回仁德。”

杨伦听了这话,便明白了葛玉成那句 “曹真人奏的也不是坏事。”是什么意思。

忙跪身道 “陛下仁义,与上苍同德。”

贞宁帝道 “具体的等白尚书到了再详议,朕如今要跟你议另外一件事。”

他说着扶着易琅的手坐直身,“青天观云崖殿垮塌,朕心内着实不安,不过,那是朕年轻时积的功德,并未归在内廷,朕想趁着此次翻建,将它收归大内,你领户部与工部一道议一议。”

杨伦道 “此事臣已与工部议过,云崖殿规模并不算大,所耗资费也不多,但工部……”

他说着刻意顿了顿。

贞宁帝睁眼道 “他们不敢荐人对吧。”

“是。”

杨伦抬起头,“云崖殿当年乃张展春所建,独柱撑殿,其营造之法,如今所识之人并不多。”

贞宁帝沉默了一阵,忽道 “邓瑛什么时候斩。”

杨伦禀道 “秋后处决。”

贞宁帝捏着手串沉默了一阵。

杨伦与易琅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出声。

殿内沉寂,只有炉烟流泻,又过了半晌,贞宁帝忽连嗽了几声,挡下易琅递上的茶盏,哑声道 “给张洛传旨,让他明日把邓瑛带进宫来,朕见见他。”

——

次日,邓瑛被北镇抚司带入了皇城。

养心殿内,何怡贤并司礼监的几位秉笔都侍立在御榻旁,邓瑛被张洛亲自带入殿内,于御榻前跪下。

贞宁帝低头看着他,对何怡贤道 “你们也看看下场。”

何怡贤等人闻话皆跪道 “奴婢等必慎思己行。”

贞宁帝抬手示意他们起来,垂手唤道 “邓瑛。”

邓瑛将手按在地上,伏身应道 “奴婢在。”

贞宁帝咳了几声,哑声对何怡贤道 “朕喉痛难言,你替朕跟他说吧……”

何怡贤躬身应“是。”撩袍行至邓瑛面前,低头正声道 “邓瑛,原本你不在太后千秋的大赦之内,但主子对你开了天恩,降斩刑为八十杖,除官职,流南京行营为奴。”

邓瑛听完下拜谢道 “奴婢愧受陛下隆恩。”

贞宁帝道 “张展春与你提过云崖殿的营造法吗?”

邓瑛道 “奴婢曾看过老师的手记,老师归乡将手记带走了,奴婢如今尚能记起七八分。”

贞宁帝点了点头。

“既如此,此刑待青天观云崖殿修缮完工后再行,邓瑛,这是朕第二次赦你,若云崖殿工程顺遂,朕还可以对你加恩免罪,若有纰漏,你则罪加一等,朕会对你处以极刑。”

“奴婢涕零,叩谢天恩。”

他说完伏身再拜。

贞宁帝看了一眼他的脊背,又问了一句 “身子如何。”

邓瑛应道 “尚可支撑。”

贞宁帝道 “朕准你养几日。”

说完对张洛道 “先带回去吧。”

不日,贞宁年间的第一道大赦令颁传天下。

镇抚司诏狱中,狱卒卸掉了邓瑛手脚上的刑具,将一件新衫递给他。

邓瑛脱下囚衣,抖开新衫,第一眼便在针脚上看出了杨婉的工夫。他捏着衣袖忽然有些恍惚。一晃大半年,诏狱中分不出寒暑,他一直不敢太想念杨婉,唯恐时间因此而变得更加漫长。

狱卒带他走出诏狱的正门。

昨日下了一场雨,黄霾将平,满城叶落,道旁的枯叶混着尘沙沾粘在地上。

“嘿。”

身后忽然传来清脆的一声。

邓瑛怔了怔。

“这里啊,邓小瑛。”

邓瑛寻声回头,见杨婉坐在狱墙前的石台上,正冲他笑。

“真丑。”

“是我的模样吗?”

“不是。”

她分明在笑,声音却微微有些发颤,“我做的这件衣服,真的很丑。”

邓瑛温声道 “可我很喜欢。”

杨婉冲他伸出手,“你过来。”

邓瑛依言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让杨婉握着,雨后的风轻轻吹着杨婉略有些潮湿的头发。

“你有好好吃饭吗?”

“有。”

“有好好睡觉吗?”

“有。”

“有想我吗?”

“有……啊?”

“哈……”

杨婉笑了一声,眼眶却已发潮,她抬头望着邓瑛道 “邓瑛,我每一日都很想你,不过,我没有跟任何人讲,我装得特别冷静,我不想让任何一个人来同情我们。我就一直等这一天,我要第一个见到自由的邓小瑛,穿着我做的衣裳,开开心心地跟着我回家。”

邓瑛蹲下身,迁就她更舒服地握着自己的手。

“对不起婉婉,我……”

“你怎么了?”

“我……”

杨婉打断他,“你一分钱都没给我花,什么都没有给我买,就差点死了。你就是个渣男。”

邓瑛抬头望向杨婉,“什么……是渣男。”

杨婉伸手出另外一只手,摸了摸邓瑛的脸颊,声音渐柔下来,“就是对妻子不好的男子。”

邓瑛背脊一僵,久违的肢体触碰,她身上的温度依旧比邓瑛要温暖一些,声音温和,令他安定。

“你知道错了吗?”

邓瑛点了点头。

“我知道错了。”

“知道以后要怎么做吗?”

“知道。”

杨婉笑了一声,“骗人,你啥也不知道。”

邓瑛无言以对,只得垂眼看向杨婉的膝盖,“对不起婉婉。”

杨婉望着邓瑛的面庞,半年的囚禁消磨了他大半的精神,伤病叠加,他根本不可能像他说得那样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杨婉想起杨伦的那一句,“人面虽如昨,魂已销七分。”不由伸手搂住了邓瑛的腰。

邓瑛浑身一僵,杨婉嗡声道 “邓瑛你不知道我抱着你哭的时候,你要说话安慰我吗?”

邓瑛无措道 “你别哭,你让我再想想,回去以后怎么跟你认错。”

“你又回去问陈桦啊。”

“我不问他,我自己想。”

杨婉忍泪道 “你就是憨的。”

这一句话,倒是让邓瑛忽然松了精神,他低头望着杨婉,索性认道 “对,我就是憨的,婉婉,你带我回去,教我行吗。”

“你说的?”

“嗯。”

杨婉抬起头,“陛下准你修养几日。”

“十日。”

“那你这十日都归我管,不准下床,不准劳神,我给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我要治你的腿上的旧伤,还有你在牢里患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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