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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鹤笔记 第140章 寒江渡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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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伦走后,邓瑛盘腿,在自己的莞席上坐下,牢室中没有水,他便将手在囚服上擦了擦,慢慢地剥开一只橘子。杨伦买的橘子还是青的,皮厚肉小,邓瑛掰下一瓣放入口中,橘瓣儿酸涩的汁水顺着喉咙流入胃里,他忙闭上眼睛,忍下口中反出来的酸水。

但他没有放下,仍然一口一瓣,安静地将它全部咽了下去。

过后又拿起一只苹果,张口要了一块。

一酸一甜,暗喻“平局”。

杨婉用这一袋子水果,在深牢之外,举重若轻地告诉他,他没有输。

邓瑛将捏着苹果的手放在膝上,慢慢地咀嚼着甘甜的果肉,那种食物带来的愉悦和饱腹感,像杨婉那个人一样,令邓瑛安定。几年来,他不肯倚仗文字,不敢容身士林,不愿居良室,不愿食肉糜,以此来训诫自己,不与司礼监同流合污。

但他愿意跟着杨婉,愿意听她的话,吃对身体好的东西,裹着暖和的被子睡觉,天冷时穿得厚一些,站得久了要坐一会儿……

她曾在他的居室里,脱下他的衣袍,亲眼见过他寒冷破败的残躯,抚摸过他自厌的刑伤,

也因此拆解开了他全部的生活。这一段他从不肯曝露于人前的破碎的岁月,被杨婉捧在手中,她没有试图去拼凑,她仍由他的岁月清贫,陋室光寒。只将他于世俗无望的那颗心罩住,并把自己自然而然地,填进他的衣食起居。

她似乎提前勘破了他的人生,甚至可以一气呵成地写出他的寿命和结局。

但她却放弃了这些宏大视角,反而只从日常中着笔,笔调从容,又情意深浓。

邓瑛一口一口地吃完手中的苹果,用絮衣裹住脚腕,拢好被褥,侧面躺下。

牢室外面的烛火偶尔发出几声火星子蹦出的声音,邓瑛听着听着,逐渐有了睡意,他将手也缩回被中,暖意至手脚起,逐渐蔓延全身。

果然,听她的话,就不会过得那么难受。

——

贞宁十四年十二月初八。

虽然没有下雪,但干冷的风却将满地的雪吹得如同扬沙。

陈桦带着惜薪司的人往太和殿送炭,走到殿前,见内侍们正在匆忙地扫雪。

天还没有大亮,各处办差的宫人们都点着灯笼,殿内的陈设被灯焰照得时明时灭。

尚仪女官姜敏立在门廊上,监察内殿的众宫人在御座后设新座。

陈桦过去行了个礼,“姜尚仪。”

姜敏回过头,“哦,是陈掌印啊。”

她说着朝边上让了一步,朝殿内道 “你们先停一停,让惜薪司把炭烧起来再做。”

“多谢尚仪。”

陈桦示意身后的内侍们抬炭进去。

炭筐子挪入,里面的宫人们都停了手,纷纷退到门廊下面,只有两个宫人拿着拂尘,在新座前扫灰。

陈桦看着御座后面的那两个新座,忍不住开口道 “不是说……二殿下病得厉害,中宫娘娘日夜照顾,也亏了身子。今日怎么设二座?”

姜敏道 “二殿下病重不假,中宫娘娘何时亏过身子?”

陈桦道 “大殓后的祭礼,娘娘一次都不曾去。”

姜敏咳了一声,没有答话。

杨伦等官员虽然不知道金台大议时,太和殿内发生了什么,但姜敏却在殿内看得清清楚楚。那一日,太后当场连驳了皇后三回,致使遗诏被废除,何怡贤当庭受杖,司礼监被下狱查办,皇后不敢多辩,失了司礼监的倚仗之后,一直避居在宫内。

“尚仪?”

陈桦唤了她一声。

姜敏抿了抿唇,冷道 “不要多问。”

陈桦文话搓了搓手,没再多言。

不多时惜薪司的内侍出来回话,陈桦应答了两句,侧身向姜敏告辞,却又忽听姜敏道 “掌印站一站。”

陈桦有些惶恐地站住。

姜敏并没有回头,仍然看着殿内,平声道 “你知不知道,司礼监的人今日在哪里候讯。”

陈桦朝端门上看了一眼,“应该是开了左右春坊的两间板子房给他们,这个时辰,人应该已经带过去了。尚仪……”

陈桦犹豫了一阵,终是开口道 “您还想着那位‘老祖宗’啊。”

姜敏没有出声。

陈桦道 “我是不会再去念过去那些虚恩了,都是假的。”

姜敏沉声道 “那是你。”

“不光我。”

陈桦忽然挺直了要背,径直朝姜敏看去,认真地说道,“尚仪也不该念,什么子嗣儿孙,都是荒唐梦,一朝断了根,就不该想什么天伦,把底下骗得那般苦,当真有了事,还不是急吼吼地扔儿子孙子出去送死。我看清楚了,从此不信他们,也不怕他们了。”

姜敏沉默了一阵,方道 “李鱼和云轻的事……。”

陈桦打断她道 “我不明白这中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且我人胆怯,也不敢问,不敢为李鱼叫冤。但我知道,如果不是督主和婉姑姑,云轻现在也和李鱼一样,都在地底下躺着。”

姜敏听完这番话,张口无声,喉中甚至有些哽咽。

她抬头朝端门上看去。

端门上正在换值。

天际发白,朝阳逐渐冒出头来,暖光照雪,满地辉煌。

板子房的门被打开,雪光扑入,邓瑛不得已抬起手去挡,一个人影适时挡在门前,其人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

“不必押他,让他自己走。”

那人的声音不大,但站在外面的金吾卫和明甲军都照着他的话,朝后退了一步。

那人走近室内,光一下子从他身上退去,邓瑛看清了他的面容,撑着膝盖站起身,抬手躬身向他揖礼。

“张大人。”

张洛走到他面前,伸手解下腰间的佩刀,放到桌案上,拱手也回了一个礼,随后直身系刀,声音惯常冰冷,“走。”

邓瑛顺从地走出板房,旭日已在望,张洛令他站着等一等。

不一会儿,侧面的板子房开了门,司礼监的一众人也被带了出来。

他们都受过刑,有的人根本走不得路,被锦衣卫的力士拖拽着,踉跄地朝金水桥走去,何怡贤年迈无力,几乎被一路拖行,脚上的刑具划拉过雪地,发出尖锐的声音。

邓瑛虽然也身着囚服,但衣衫完好,整洁干净。

张洛等人走在离开三尺之远的地方,迁就他的步伐,没有喝斥也没有催促。

邓瑛没有看何怡贤,他迎着耀眼的日光抬起头,朝太和殿上望去。

白玉栏杆下的石雕龙头被擦拭很干净,千龙仰首,回望这个身着囚衣的修建者。

邓瑛的面上不禁挂上了一丝笑容。

在他人生的低谷之中,却没有人侮辱他,不论是齐淮阳还是张洛,这些掌管着大明刑律的人,都在自己的力及之处,关照着他的尊严。

寒冬寂静无边,然而无数细微的福报却从四面八方向他行来。

老师的不舍,挚友的情谊,对手的敬意,都令他由衷地开怀。

当然还有他的杨婉……

她穿着一身素孝,站在月台下面,偷偷地松开了交握在腹前的手,冲着她轻轻摇晃,待他走近了,才又重新端身立好,含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苹果和橘子都吃了吗?”

“吃了。”

“邓瑛。”

张洛的声音打断邓瑛的话。

邓瑛垂头止住了声音。

张洛转身朝杨婉走近了一步,正声道 “不得在殿外与犯人交谈。”

“是。那我可以跟张大人说几句话吗?”

张洛怔了怔,声音明显低了三分,“说。”

杨婉朝后退了一步,向张洛认真地行了一个女礼。

“做什么。”

杨婉直起身,“谢大人让他自己走这一条路。”

张洛摁住刀柄,侧头避开杨婉的目光,“《明律》有‘悯囚’一项,他无反抗之意,本就不必行纽。”

“嗯。”

杨婉点了点头,“杨婉受教。”

张洛不再说话,转身正要走。

却听杨婉唤他 “张大人,你喜欢吃橘子还是苹果。”

张洛愕然,回头道 “你问我什么?”

“我想送礼给你。”

她直言不讳,“但我猜,若是给张大人送其他的东西,会被大人治‘行贿’之罪,所以我给大人买水果吃吧。”

说完又重复了一遍,“你喜欢吃橘子还是苹果。”

张洛本能地要拒绝她,但他明明张开了口,该说的话却半天没能说出来。

“邓瑛。”

他转过身,邓瑛有些错愕,但还是应了一声

“在。”

“你吃橘子还是苹果。”

他莫名地反问邓瑛。

“苹果。”

“哦。”

张洛顿了顿,对杨婉道 “要橘子。”

杨婉点头道 “好,我明日就托哥哥,送到张大人府上。”

刚说完,金水桥下传来了鸣鞭的声,易琅的仪仗行来,西面的会极门也开了,众阁臣并大理寺卿,左右都御史等人在门前整肃衣冠,跨门朝太和殿而来。杨婉转身走向易琅的仪仗,张洛等人接伏身跪迎。

易琅升殿落坐,传请两宫入殿。

张洛站起身,只余邓瑛与司礼监众宦下跪。

不多时,两宫亦升殿,清蒙由丹陛上奔下,传话道 “召诸臣并司礼监上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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