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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鹤笔记 第53章 冬聆桑声(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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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婉端起面就往里走。

邓瑛笑笑,追上她道 “可以试试,你对陛下的心思,一直掐得比我们都要准。”

杨婉转过身,正色道 “邓瑛,这种事情上你敢信我的感觉吗?”

邓瑛道 “不是信你的感觉,是因为这件事本来就在陛下一念之间,你之前可以帮到郑秉笔和宁妃,所以如果是你的法子,我愿意试一试。”

杨婉抿住唇一时沉默,邓瑛也没有催促她。

碗里的面渐渐冷下来,没有了烟气儿,杨婉终于松开唇,抬头道 “连日的讯问和今日的申斥,陛下是要殿下对君父有忧惧。若你回禀,殿下因连日讯问,忧惧成疾,也许陛下会立即赦免殿下。只要陛下有意保护自己的儿子,那么这件案子就不会牵扯到杨伦,只能尽快了结在黄然身上。但是……今日是你讯问,如果陛下开罪,这又是朝臣口诛笔伐你的一道罪名,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邓瑛看着杨婉,“杨大人对我说过,无论我做什么,朝廷都不会再接纳我。其实不用他告诉我,我心里也明白。对我而言,政治清明,清田策得以顺利推行,都是我想要看到的,还有……就是一定让你平安。”

他说完,端起碗,低头吃了一口面,“都快冷了,快端进去吧,我吃了就走了。”

杨婉其实很想问一问邓瑛,如果她不提出这个法子,这件事会怎么收场。

但这个问题冲入她脑子里的时候,却让她再一次有了她自己不是漏网之鱼的感觉。

她端着面碗,坐在易琅的榻边,翻开自己的笔记。

之前写不下去的那段转折的空白,现在似乎写得下去了,但是,她怎么也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名字落到笔记上。

——

这日夜里,惊惧相交的易琅果然发起了高热,到后半夜甚至烧得有些迷糊了,拽着杨婉的袖子,不断地唤宁妃。杨婉捂好他身上的被子,转身出去,用力敲开武英殿的门,门口的锦衣卫一把拦住她,刀刃照着她的脖子就抵了上去。

“等一下。”

杨婉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见甬道里张洛抬手,一面朝她走来,一面示意锦衣卫放下刀退下。

他走到杨婉面前,上下扫了她一眼。

她比之前狼狈了很多,裙衫沾着柴灰,发髻也松落了,看起来有些可怜。

张洛收回目光,抱刀道 “深夜闯禁,是可即刻处死的罪,你想做什么?”

杨婉行了一个礼,“殿下高热不止,还请大人传御医。”

张洛闻话,对门口到守望扬了扬下巴 “你去看视。”

“是。”

两个人应声从杨婉身旁跨过,带起了一阵寒冷的风,不多时出来禀道 “大人,殿下的确烧得厉害。”

张洛道 “去会极门递我的牌子,传当值的御医进来。”

说完,就着刀柄一把将杨婉抵在殿门上,“今日东厂那人来过,你们想做什么?”

杨婉摁着刀柄,“放开。”

张洛阴面偏头,反而将她抵得更紧,“如果我知道你利用殿下来玩弄我,我定不会再放过你。”

杨婉拼命地想要挣脱,不经意间抓住了张洛的手指,张洛忽然猛地收回了手。

杨婉蹲在门口喘平呼吸,什么也没有说,起身摁着肩膀,头也不会回地朝恒寿斋走去。

会极门上当值的太医是彭太医,望闻问切之后,对杨婉道 “寒气入肺,有些凶险啊,微臣即刻去养心殿禀告。”

杨婉站起身,“我能做什么……”

御医看了看易琅的面色,回头道 “捂好的殿下的被子,把炭烧暖。”

“好……”

说完,用力拍了拍疼得有些发酸的肩膀,蹲身去添炭火。

彭御医随口道 “女使的手怎么了。”

杨婉“哦”了一声,“将才撞到了。”

她刚说完,易琅忽然混沌地唤了一声,“姨母……”

杨婉忙擦了擦手坐到他身边,“醒了吗?”

“嗯……姨母,我梦到黄师傅和舅舅了……”

“梦到他们怎么了?”

易琅没吭声,但却伸出滚烫的手搂住杨婉。杨婉索性把他裹起来抱入怀中。

“殿下见到陛下,一定不能与陛下相啄啊。”

易琅点了点头,“易琅知道,我会跟父皇请罪,不让母妃,姨母,还有舅舅担心了。”

“好。”

人情似乎是通的,这个孩子似乎也并不需要杨婉多说什么,就大多都懂了。

杨婉搂着易琅滚烫的身子,轻声哄他接着睡下。

天刚大亮的时候,养心殿的旨意果然下来了,贞宁帝命将易琅送回承乾宫修养,宁妃亲自撑着伞过来接,易琅看见宁妃,虽然难受,但却没有哭。

宁妃在承乾宫中安置好易琅,转身见杨婉沉默地靠着屏风站着。

“婉儿多亏了你。”

杨婉摇了摇头,站直身子看着烧得一脸通红的易琅。

“我没照顾好他。”

宁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能这样回来,已经是万幸了。”

杨婉道 “娘娘担心坏了吧。”

“是啊,但也不敢说,怕惹陛下震怒,害得孩子受更多的苦,也怕牵连到哥哥。”

杨婉宽慰他道 “现下……应该是没事了。”

宁妃牵着杨婉一道在屏风后坐下,“但愿吧。婉儿,”

她说着犹豫了一阵,再开口时,声音有些迟疑 “你……想不想出宫去啊。”

杨婉一怔,“娘娘为什么会这么问。”

宁妃道 “起初你入宫的时候,还是个热闹的性子,但这一年下来,姐姐觉得,你没以前那么开心了,你如果愿意,可以让邓厂臣在宫外置一座外宅,远离宫中的是非,安心地生活,也挺好的。”

杨婉脱口道 “我走了,易琅怎么办。”

说完即心惊。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默认了宁妃的寿数不会太长。

宁妃听完却拍了拍她的手,“他有他的命,会平安的。”

杨婉听完这句话,忽见窗边略过一道寒鸟的影子。

似有绝望之意,想要撞破虚空,杨婉无意将它看清,反而下意识地背过了身。

——

贞宁十三年正月初十,陛下亲自往称承乾宫探视易琅,杨婉和宋云轻一道站在成乾门的外面,终于在午时,听到了御旨的内容——黄然判斩刑,其余讲官发司法道受审。

刑部遣人去接的时候,这些人人个个如从地狱升天堂般欣喜。

而刑部接手这个案子以后,将诏狱里审出的大部分莫须有的罪名都推翻,一桩一桩审结得飞快。

另外还有一道旨意,是下到内廷的。

包括邓瑛和张洛在内的数十个对易琅进行讯问的钦差,全部被处以十杖。

杨婉再次见到邓瑛,是在正月十四的这天晚上,内东厂的内衙之中。

内东厂的内衙面阔只有两间。

外间是正堂,里间就是值房。

值房内没有陈设,只挤挨着放着一张矮床,三四个墩子,一张桌子。

邓瑛坐在窗边上,翻看看杨伦写的《清田策》,两个厂卫坐在一边剥花生,其中一个道 “督主看什么呢,看了个把时辰了。”

另一个轻声道 “户部写的《清田策》。”

“南方清田,我老家的田产要遭殃咯。”

“你家的田产多吗?”

那人摆手道 “幸而也不多,老家剩下的人,也不大想照顾,如果能卖出去,倒也还好。”

“那得看,是个什么价钱。”

说完忽听邓瑛咳了几声,说话的人忙站起身道 “督主要水么。”

邓瑛放下策文,试着力站起身,“我自己倒。”

那人忙殷勤过来,“还是我来伺候您,那日要不是您亲自去武英殿,这遭殃就属下了。”

“嘘——”

旁边的厂卫一面拽他的衣服一面朝门口看去。

那人还不明就里,“别拉我,都知道我们督主好,和那些牛鬼……这这……杨女使。”

说完,噌地一声站了起来,一边拍身上的花生皮,一边拽着旁边的人掩门出去了。

杨婉今日穿了一身水绿色的大袖衫,肩上系着如意纹绣的月白色云肩,松鬓扁髻,簪着一根翡翠玉簪子。与平日着宫服的模样倒有些不相似。

“怎么到这里来了。”

杨婉扶了扶玉簪子,“陈桦让我来问问你,好些了没,若是好些了,后日去他那儿凑锅子呢。”

邓瑛道 “他怎么不自己来。”

“哦,他怕他过来,像是巴结内东厂似的,就……”

“宋掌赞会让他使唤你啊?”

“你……”

杨婉看着邓瑛坐在灯下,一本正经地分析,忽然有一种想蹦上去捏他脸的冲动。

“我跟他讨的差事,行了吧。”

邓瑛似乎是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但却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你……”

杨婉坐到邓瑛身边,“你信不信……”

“嘶……”

杨婉无意间碰到了他好没好全的伤处,他一下子没忍住,倒吸了一口气。

杨婉忙站起身,“完了,我碰到哪儿了?”

邓瑛梗着脖子没出声,却下意识地拿起杨伦的《清田策》往腿根处挡去,这个动作到是让杨婉想起了第一次进到他的居室。邓瑛坐在床上,也是这般僵硬地举着一本书。

“坐我对面,好吗?”

他说着,轻轻地换了一个坐姿,“要不要喝水。”

杨婉明白他在岔话题,便接过话道 “要。”

邓瑛伸手倒了一杯茶递给杨婉,自己也斟了一杯。

“殿下好些了吗?”

“好多了,所有人里,就属你的伤病,养起来最难了。对不起啊,我给你们出馊主意,又害了你。你要是觉得想不通……”

她说着伸出一只手,“要不要打回来。”

邓瑛摇头笑了笑,将一颗雕芙蓉的翡翠玉珠子放到杨婉的手心,“给你。”

杨婉一愣,又听他道 “养伤的这几天雕的,也是定珠,可以穿在你的另外一块玉坠上,这是中和殿殿顶更换镇兽兽眼时留下的一点余料玉,玉质是好的,就是我不太会雕玉,有些地方刻得不好。”

杨婉将珠子移到灯下,那颗珠子不及指甲一半大,却精细地雕出了芙蓉花的花蕊和花瓣,玉虽温润,却比木头易碎难雕,她小的时候学《核舟记》的时候,只是惊叹古人精妙的工艺,如今手里就捧着这么一样精工之物,心中除了敬佩之外,还有收到礼物的欢愉。

“大明手工一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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