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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鹤笔记 第67章 天翠如翡(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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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婉靠在合玉怀中催了他一句。

邓瑛被她催得一愣,忙谢恩起身,“是,奴婢谢殿下。”

说完侧身朝宁妃又行了一礼,“奴婢还有厂务,先行告退。”

“邓厂督请留步。”

邓瑛直起身,“娘娘还有吩咐吗?”

宁妃冲他点了点头,回弯腰对易琅道 “你先扶着你姨母进去,母妃一会儿就跟过来。”

“是。”

易琅恭顺地应下,轻轻牵起杨婉的手,“姨母我们进去。”

杨婉牵着易琅的手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宁妃。

她大概猜到宁妃要向邓瑛问什么,但宁妃却一直没有回头看她。

邓瑛目送杨婉走到地屏后面,这才收回目光,向宁妃揖礼。“娘娘有话请问。”

宁妃在阶上侧身让了一步,“此处有人来往,请邓厂督借一步。”

“是。”

邓瑛随着宁妃走进承乾宫的前殿,此时前殿内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并无旁人。

宁妃亲自合上门,转身对他道 “厂督请坐。”

“奴婢不敢,娘娘有话直说。’”

宁妃侧过身,锦窗上的阴影渐渐地移到了她的脸上,她比杨婉生得还要更白一些,那灰褐色的叶影在她皮肤上,竟有些像是干涸的血痂一般。她将手交叠在腹前,向邓瑛走近两步,屈膝朝邓瑛行跪,伏身就要行叩礼。

邓瑛忙跪下扶住宁妃的胳膊,“娘娘不可。”

宁妃抬起头,“我也知道这样不合宫规,会让你为难,但我今日此举,已经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交付与了你,请你一定要听我说完。”

邓瑛试图扶她起身,“奴婢扶娘娘起来说。”

宁妃摇了摇头,将手臂慢慢地从邓瑛的手中抽了出来,仰起脸望向邓瑛。

“我很感谢你救了婉儿,我也明白,郑月嘉活不下来了……我虽然不如婉儿灵慧,但也不是愚蠢之人,你放心,我对厂督没有过分的期许,对陛下也不敢有妄求,我只是想……如果可以,能不能让我最后见他一面。”

邓瑛垂下头,“奴婢明日会接他回内东厂看守,但是为了娘娘和殿下,奴婢不能让您见他。”

宁妃道 “就一面,我想跟他说一句话。”

邓瑛沉默须臾,仍是摇头。

“即便是一面如此,仍然对娘娘不好。”

“好……”

宁妃目光一暗,咳叹了一声,朝后跪坐下来,脸色苍白地望着地上的影子。

“你就当我……没有提过此事。”

邓瑛伏身叩首,“奴婢对不起娘娘。”

宁妃看着邓瑛的背脊,轻轻摇了摇头,“你和婉儿已经尽力了,你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只是我这个活下来的人,心有不甘而已。但是……”

她说着看向窗影,“我的确不能让你们,还有哥哥和易琅犯险。”

邓瑛直起身,“娘娘放心,娘娘今日对奴婢说的话,奴婢出去就会忘掉。”

宁妃抿着唇笑了笑,“你不用忘记,这件事我和郑月嘉放在心里快十年了,除了婉儿,我没有对人说过,至于月嘉,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提过。”

邓瑛摇了摇头。

宁妃叹道 “是了……他为我进宫的这件事,当初……只有何怡贤知道。十年了……”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邓厂督,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是希望你能明白婉儿心里想法,不要像月嘉那样,因为不能和我说话,一辈子都不明白我在想什么。”

她说着抬起手背摁了摁眼角,怅声道 “我少年时就喜欢他,收藏他写的字帖也读过他写的诗文。后来年岁大些,与他相识,识得他是一个很好很得体的男子。如果不是父亲将我送入宫中,我与他也许就不是今日的下场。不过事到如今,我并没有后悔,宫中相顾十年,我虽然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任何一句话,可只要看见他,我就觉得,我可以生活地很宁静,不去想陛下对我的态度,也不和其余的妃嫔纠缠。我从不觉得,喜欢月嘉是一件羞耻的事,如果只惩罚我一个人话,我真的很想把我心中话,对世人说出来。我想成为他的尊严,而不是他自己强加给自己的罪孽,可是我做不到……”

她说至此处一顿,手指在膝上渐渐握紧,“所以,我希望他后悔,后悔为了我受那么大罪,后悔为了我落到这般下场,若有来世,恳请他好好在阎君面前陈述此生不幸,好好过奈何桥,喝掉孟婆汤,下一辈子,把我这个人忘干净。”

邓瑛望着宁妃的面容,她和杨婉很像,并不喜欢哭,难过的时候会红眼,但总会将眼泪忍在眼眶里。但她的话一直说得比杨婉悲哀。

邓瑛垂下眼,轻道 “奴婢帮娘娘见他一面。”

宁妃一愣。

“可以吗?”

“嗯。明日午时,东厂厂卫会带他进宫,走东安门,然后经东华门,过文华殿,小殿下在文华殿受讲,娘娘可以立于文华殿西面看一眼他,不能说话。他有刑伤在身,不会走得太快,但厂卫不能停留,请娘娘不要怪责奴婢。”

“好……谢谢你。”

她说着不顾邓瑛阻止,愣是朝他行了一拜。

邓瑛搀扶着她站起身,退后揖道 “还望娘娘无论如何,不要在陛下面前露悲。南方清田还没有结束,生死一线间,娘娘请珍重。”

宁妃忍泪点了点头。

邓瑛不忍再与她相对,直身辞了出去。

——

宁妃独自立在门前仰头平复了一阵,这才朝后殿走去。

后殿的寝阁内,杨婉刚刚上过药,合玉正端了一碗粥喂她。易琅坐在一个墩子上翻书,

宁妃揉了揉有些发肿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易琅在做什么呢。”

杨婉轻轻挡开合玉手中的粥碗,“上完药那会儿疼有些厉害,殿下拿着那本《幽梦影》给奴婢念呢。”

宁妃接过合玉手中的粥碗,坐到杨婉身旁。

“姐姐没有保护好你,这几日你安心养伤,姐姐服侍你。”

杨婉忙道 “娘娘,您不能一直守着我,您要去见一见陛下。”

宁妃放下粥碗,“怎么见呢……”

她说着垂下眼,望着粥碗边沿结出的米皮,“见了又能说什么呢。”

“什么都不说,就是和陛下好好地处一两日。”

“为了以后吗?”

“……”

杨婉失语。

宁妃看了一眼旁边的易琅,示意合玉带他出去吃些东西,而后方轻声对杨婉说道 “如果你是姐姐,你做得到吗?”

杨婉的心被这句话猛地一刺,忙握住宁妃的手道 “对不起姐姐,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我……”

宁妃反捏住她的手,“别动别动,仔细又伤着。”

“我不疼。”

“哎……”

宁妃轻轻地叹了一声,“你为姐姐好,姐姐都明白,只是人非草木,都有不忍去的地方。”

她说着,摸了摸杨婉的脸颊,“你能不能答应姐姐一件事情。”

“您说。”

宁妃挪了挪腿,坐得离杨婉更近一些,床帐的阴影将好落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都拢了进去。

“我们杨家虽然有哥哥在阁,但陛下忌讳外戚,易琅与哥哥这么多年,见得很少。哥哥这个人,你我明白,一生刚直,身心皆在朝廷和百姓的身上,即便易琅是他亲人,他也只是把他当成一个皇子来规训。文华殿虽有先生,讲官,侍读,对易琅也一直尽心尽责,但他们毕竟是外臣,不知幼子冷暖病痛,也见不得他的眼泪。这个孩子,担心他的先生们失望,也担心他的父亲不相信他。虽然他不会说什么,但其实他过得比寻常人家的孩子,不知道苦多少……”

“姐姐你想说什么?”

杨婉打断她,“易琅是您的儿子,他的苦只有您能心疼。”

宁妃摇了摇头,“你也可以。”

“我不可以……姐姐我不可以。”

她摇晃间拉扯到了伤口,疼得大喘了一口气,然而她却顾不上别的,一把拽住宁妃的袖子。

“我承受不起,他是大明朝的皇子,我只是一个……不对……姐姐,我什么都不是。”

宁妃搂住杨婉,“别怕婉儿,姐姐没有胡思乱想,姐姐只是怕陛下多疑记恨,姐姐会连累到易琅,还有你。”

杨婉摇头道 “他要记恨就让他记恨,但姐姐你要活着!”

“婉儿你慎言。”

杨婉没有回应她,提声继续说道 “他也就是个男人,男人记恨一个女人,就让他记恨好了,辗转反侧的是他,心神不宁的也是他,姐姐你跟我们一起安安心心地活着,管他死活做什么!”

“婉儿!”

这一番话出口,杨婉有些喘不上气,胸口闷疼,令她有些晕眩。

她明白这些话在这个时代听起来有多么荒唐,多么放肆,可是她就是对着宁妃说出口了,即便她明白,时隔几百年的观念,根本无法真正地扎入宁妃的心里。而且,那个人也不仅仅是一个男人,天子的“记恨”可以造一座牢笼,一副枷锁,把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一辈子关在里面。

“姐姐……”

“嗯。”

杨婉搂住宁妃的腰,“我答应你,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照顾好殿下,但你也答应我,好好地生活,不要想那么多。我们总有一日,可以从这里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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